漠阴Twilight

咸鱼,菜鸟,我本人

【企埃企】莫比乌斯

埃塞克斯的书架上摆着一个莫比乌斯环。

这也称不上奇怪。书架上可摆两瓶墨水以显雅致,也可摆只小布偶以示俏皮。莫比乌斯环在诸多选择中当然能算作可以接受的一款,何况这个小纸环是如此普通,仅仅是打印电报使用的纸沾一点胶水。

不过,它放在那,有七十年了。

发黄,发脆,像枯死的老树皮,在晨曦或暮色中呼吸光阴。但它保存的很好,没有发霉,也没沾染尘埃,还带着浅淡的木头香味。

埃塞克斯常常会下意识将无线电拨到那个她无比熟悉的频道,习惯性地瞥一眼小纸环,再忽如梦醒般想起什么,苦笑着摇摇头,合上无线电的开关。

若是闲暇,她会给自己一点时间回忆往事。那些记忆也与被阳光照得透明的纸环一般,晶莹,脆弱,但清晰。

今日不过突然兴致起,目光仿佛有了自己的想法,想全方位地欣赏自己宽阔而整洁的书架,随手翻一翻那些来路与内容各异的书籍。只是她又掂起了那小纸条,像是无法抗拒的本能。曾经它和前辈的长发是一个色彩,埃塞克斯忍不住想。于是她干脆拨开无线电的开关,让轻声的白噪充斥四周,以一个任性的姿势蜷在椅子上,放任自己想入非非。

那可是一个波澜的时代。

企业是她在人生中见到的第一位航空母舰。初到珍珠港时她面上平静却藏不住快溢出的诚惶诚恐,一板一眼地完成一份份表格一道道手续,直到她看见那个站在灯塔上的女孩,耀眼至极,仿佛即刻乘风而去的雄鹰。她与白头鹰也当真很像,那时的埃塞克斯以写生的视角打量那在阳光下晶莹至极的长发,却不料她的模特竟然俯身对她笑了一下。

至此便上了贼船啊。埃塞克斯摸索着莫比乌斯环上胶水的痕迹,笑。

战时的情谊,是很特别很特别的东西。组成它的无非是几枚五百磅的航空炸弹,几杯咖啡,除了不断增加的未处理数什么也没改变的战报,还有一些东倒西歪的睡颜。然而这些平凡的事物却能酿出这个世界上最为坚不可摧的东西,是再多的飞机与炮火都打不碎的。

除非无线电静默这一跨不过的天谴,那时她们可是每晚都要聊天的。前辈总是在,会笑着回应埃塞克斯没什么营养的玩笑与闲聊。企业继承了一艘帆船的名字,于是隐约还记得几百年前从皇家一路飘扬过海,以及之后有意思的种种。埃塞克斯会将这当做睡前故事,何况前辈的声音很好听,讲起往事时平和而流畅,就像从冰上淌过的涓流。

她偶尔会忙得找不见东南西北今夕何夕,迷迷糊糊睁眼才发现自己竟趴在书桌上睡着了,肩上盖着的是前辈的披风。黑色的硬实布料,一路风吹雨打有些褪色,衣摆上有艺术字写着的“ENT-6”,还带着不浓郁却清澈的蔷薇花香。

前辈是不会知道的呀。她望着她的长发就会想起向日葵和白砂糖,刚晒干的柑橘皮与木樨花。她有心捉弄,站在宿舍门前的露台,远远望个走路姿势就知道在楼下徘徊来徘徊去的绝对是前辈,笑那么一个精明干练的女孩子也有局促不安的时候,飞下楼去才知道前辈犹豫这么久就是为了送杯咖啡。或是一同上场打排球,一群人兴致高,也不太在乎规则,一个场子上的人数也没个规定,前辈大约是抱着捉弄的心思每次扣杀球都是从埃塞克斯正好接不到的地方飞过去的,事后居然还大大方方的承认了,鬼知道顶着一头洒满骄阳的白发的前辈以恶作剧胜利的狡黠笑起来有多好看,桔梗色的眼瞳熠熠生光。

前辈曾经执着于让埃塞克斯改口。后来埃塞克斯问起原因,企业摸摸鼻子,不太好意思:“因为一个特别的称呼往往代表着一种特别的关系。那时我...”

她没说下去,笑了一下。

前辈和她的姐妹站在一起的时候会变得好乖好乖。约克城知性优雅,大黄蜂便是率性,大大咧咧跟二姐炫耀自己埃塞克斯级的新舰装。企业一面耐不住好奇四处打量,一面游刃有余地回怼自己那尾巴快翘上天的老妹。约克城就和埃塞克斯坐一桌,手里拿着是战报眼睛却落在俩个丫头身上,笑得好温柔。

后来战争结束,她们回了本土,装修了一个小小的家。只是埃塞克斯没留多久又回了海上。她们依旧保留着聊无线电的习惯,埃塞克斯笑前辈是不是能把功勋铺满床,光听声音就能想象出前辈认真地嫌弃:“那睡觉得多扎。”

“你说你什么时候会封闭换舰装啊。”

“怎么?不想和我唠嗑?”

“不是,就是...”埃塞克斯摸摸鼻子,小声嘟囔,“之前都是一起在海上的,这样隔老远,不习惯。想见你了。”

说完她们都笑了。

然而那份通知文书不久就送达了。埃塞克斯特地回了趟白鹰,回到那间以她们极其相似的审美标准装修的小屋,笑着问前辈愿不愿意收留她一晚。

那一晚,她们枕着沉默的夜色对望,故作轻松反而使气氛更加沉重。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埃塞克斯很小声很小声的问。

企业想了想,随手撕了一条纸带,头尾反接就成了莫比乌斯环。我们总会再相遇的——埃塞克斯笑了笑,算是接受了这无声的安慰。

不是所有失去舰装的女孩都有约克城级一号舰三号舰那样的幸运。工人们用锐利的刃割开咸腥海水费尽力气也浸不透的钢板,将镌饰着火弧与氧化痕迹的零件抽离。于是,暂且失去了栖身之地的无畏灵魂闭上了眼,像海燕一样盘旋在龙门吊的梁上,工人歇息时褪下的安全帽边,或是像种子一样埋进金属堆成的丘里,等待着崭新身体的铸成与再一次唤醒。然而正如先前所言。不是所有女孩都有这样的好运的,有太多埃塞克斯所熟知的闪着金光的名字睡在了无人记忆的史书里。她不是没有听说哈尔西与国会的约定,只是“世事难料”是多年征战来她最为熟知的道理,在CVN-65下水的消息传来前,她放不下半点心。

埃塞克斯听不惯无线电频道上的白噪,日子久了居然也习惯了,随之而来的就是寂寞,这情绪像茂盛的杂草到处乱长,不讲道理。

她积攒了好多好多故事要与前辈分享。世界一天一个样,这段时日里加进字典的词汇比过往几十年加起来都要多得多。她想告诉前辈,世界上竟然有人动动笔就能知道光都得跑好多年才能到达的地方是何模样,市面上出售的书籍里又冒出了好多好多有意思的新奇想法。最重要的,她想她了。想念没有营养的闲聊,连沉默都觉得安适的黄昏,还有她们房间门口两对摆放整齐的拖鞋,连一同更换时的声响都有节奏得那么默契。

久别重逢那天埃塞克斯早早候着,仗着极佳的视力,那个熟悉的身影一出现她便奔了过去。企业一把接住飞扑过来的埃塞克斯,给了她一个拥抱,比划了一下小后辈的身高,笑着说“原来没受过伤是这种感觉”。前辈还是老样子,及腰的白色长发,放松时就显得慵懒却不减锐利的气质,以及那双桔梗色的眼睛,只要望见便是令人惊异的澄澈。还有,她唇边的笑,只对埃塞克斯表露的特别的笑。

这么多年过去了,埃塞克斯身边的人大都不太认识企业。他们与他们的旗舰坚定统一战线,就像国王与最忠诚的骑士,颇有些同仇敌忾的意味。埃塞克斯是那样优秀的领导者,她排兵布阵时面面俱到,披甲上阵时威震四方,与敌会谈时游刃有余。她是那样沉稳从容的女孩,以至于那天她跳着扑进企业怀里用猫儿撒娇一样的语气抱怨久别时,一众人都惊掉了下巴。

埃塞克斯的小脑瓜里装着的都是金灿灿的想象。她想以后也许还会是一个编队,不是也没关系。

然而事情总是能以最出人意料的姿态发展的。白鹰像是得到了绝世宝剑,藏着掖着,只是偶尔炫耀,绝多数时候都小心翼翼地将刀锋藏于鞘,束之高阁。

她的前辈可是那个盛名在外的灰色幽灵。埃塞克斯暗暗给自己打气,即使前辈不在身边,也要拿出百分之两百的热情努力。超远前辈可是她的目标,从前是,自然,以后也是,可不能在下一次见面时才发觉早已被前辈甩下老远。于是埃塞克斯将自己埋进文书与战报里,像一个眼光毒辣的雕刻师端详自己的灵魂,毫不留情地将一切瑕疵打磨干净。

她只是在掩饰不安而已,埃塞克斯在眺望海天交界时惊觉。她不知道前辈在远方都遇见了什么人,经历了什么事,好像她再追赶得努力一些,就能让这不可跨越的几海里再单薄一些。可命运的分叉数是量子力学也算不明白的天文数字。她心中的前辈当真是个幽灵,是个遥不可及的梦——埃塞克斯在夜灯下放下又一支写尽的笔。她只是在和幽灵较劲而已。

埃塞克斯在她身边的战友及共事者眼中是特别的,于是那个素未谋面或见得不多的企业也跟着特别起来了。近来埃塞克斯与企业通无线电的频率有了很明显的下降,埃塞克斯还时不时若有所思的神游,人们第一反应皆是“企业那家伙是不是做了什么”,几乎是立即冲到埃塞克斯跟前打探情况,做好了找那个什么企业兴师问罪的准备。

“前辈?怎么会呢。”埃塞克斯先是意外,随即笑出声,“她可是那种你把世界上所有褒义词都冠在她头上也不会过分的人哦。”

“那怎么...”

埃塞克斯又笑了一下。是在谈判桌前的那种笑,不过面对战友的版本要温和些。这一笑就关上了探寻真相的大门。

当埃塞克斯老旧的舰体再担不起繁重的任务,她的任务地点就逐渐里白鹰本土越来越近了。她的甲板停放过从太空返回的被烧得色彩斑斓的载人航天器,也在退役后与千千万万白鹰群众一起倾听音质嘈杂的,将足迹留在明月之上的人类的声音。

曾经前辈总是坐在新泽西某间小屋的窗前等候埃塞克斯的无线电。这一次,她成了抬头远眺的那一个。

至少她们头顶的天空还是同一片,至少遥望的也是同一轮月亮。

白鹰将他们的核动力航母保护得真好啊,严严实实,她听不到半点消息。那个闭着眼睛就能对上的无线电频道上蜿蜒着的永远是空洞的雪花噪声。它们中该有来自于遥远地方的吧,来自一个消亡的星系,或是新生的太阳,孤独地自转于某个被遗忘的角落。她竟然能从那样单调的白噪中听出些许安慰,于是任凭无线电响着,她趴在窗台上,晒太阳,想象那是前辈在抚摸她的小脑瓜。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灰色的梦,梦里乡村变城市,矮房化高楼。旷野变拥挤了,熙熙攘攘塞满了人群。她逆着人流,肩头擦过裹着不同布料的肩头,她握着的伞蹭过不同样式与大小的灰色的伞。她打量每一张沉在阴影里的模糊的面孔,每张面孔都素不相识。于是她从人流中挤着前行,找一个人,直到梦醒天明。

大概是在找前辈吧。熟读弗洛伊德的埃塞克斯不多想便能得出结论,随着这浅白的结论而来的便是苦笑。

我连梦都梦不见你啊。

在她进入封闭状态的前一天,前辈来看她了。企业看起来仍是没什么变化,那柔和的笑依旧挂在她的唇角。可时光是那样厚重而热烈的东西,她们之间的关系像暖春的冰。她们的交谈与往常一样,她们的没营养的笑话也与往常一样,她们打闹时伸出的手臂的角度都与往常一样,可她们却像是两个不合格的喜剧演员,笨拙地掩饰深渊般的烈风与隔阂,像期待着导演喊杀青一般地尽职尽责。

怎么办呢,前辈的脑海里装着的都是没有办法告诉埃塞克斯的故事,那些细微的习惯也随着时光打磨而褪色风化。埃塞克斯也不知该如何应答,明明总是期待着,可她们像是走上了同一张纸条的两面,足迹交叠,而航迹再不交错。

从封闭状态醒来时她甚至有些失望。在闻见熟悉的海水腥味,以微微张开的双眼面见天空之时,她想不到醒来的理由。新舰装是两栖登陆舰,一个有些陌生的概念。于是她问询了时间,得知现已经是千禧年前夕。她一觉睡去了二十年。

埃塞克斯回了趟新泽西。那间小屋还在,她郑重地收进盒中的莫比乌斯环也在,她照旧将它摆在书架上。她没去见企业。

千禧年前曾有个世界末日的流言风靡,无畏那丫头兴致勃勃地拽着她讨论过,埃塞克斯倒是缺乏热情。结论而言就是大家都稳稳当当地跨进了新世纪。无畏那看热闹的算盘落空大失所望,埃塞克斯半睁着眼睛托着面颊的动作从零点前到零点后就没变过。

若是——这个念头从埃塞克斯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稍微给那双柑子色眼睛提了点色彩,不过也很快暗淡下去了。

若是从前,她也会像无畏这样吧。缠着前辈。这么一想她稍微对无畏生出点愧疚来了,和她这样抱着扫兴态度的人聊起怪谈想来绝对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十五年时间一晃而过。埃塞克斯是偶然得知CVN-65被拆解的消息的,颇有感慨地思索半晌,又回到自己的工作中去了。

她不知道将从那豪气万丈的八万吨舰船中苏醒的会是怎样的灵魂。前辈还是前辈,还将依然有着白色长发与桔梗色的眼睛,依然是白鹰的骄傲。只是不再与她有关了而已。仅此而已。

只留下这个纸环了。埃塞克斯盯着指尖停着的像蜻蜓翅膀一样轻薄的纸片,苦笑了一下,将其放回原处。目光移开时她无意间扫到一个熟悉的书名,于是随手取下。

《了不起的盖茨比》。这书的长度是海航时会受欢迎的类型,正好能插进防空活动的间隙读完。然而当年埃塞克斯对这书没什么感悟——二十世纪初,这故事发生的时代埃塞克斯还没下水,书中出现的地名作为她战友的名字会更为熟悉,那纸醉金迷的世界离406mm炮弹和地狱猫的机炮太过遥远。于是她闲聊时偶然问起企业对这本书的看法,好歹1936年下水的前辈还算是见证过这书的出版。银白色长发的战士的反应与埃塞克斯差不多,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

埃塞克斯是那种记忆很好的类型,这么多年过去她也能将情节想起个大概。她随手翻了翻,像个不懂艺术的人在卢浮宫走马观花般地扫过那些像点着金箔的精装纸杯蛋糕一样精致且贵气的描写。这样的浏览活动在她翻到最后一页时戛然而止。她瞥见了全书的最后一段话。

“盖茨比相信那盏绿灯,相信那就是他未来的高潮。而年复一年,高潮在我们眼前消退,我们扑了空,没关系——明天再跑快一点,手再伸长一点,总有一天,我们总有一天——”

她出神地盯着那段话,在读完全文前最后一瞬“砰”地一声把书合上,烫手似的给塞回了书柜里。她的目光又落在了那个莫比乌斯环上。放了七十多年的纸环好脆,像盖茨比的梦一样。

莫比乌斯环的符号画在纸上与“无限”是一样的。

回环,或永不再重复。前辈她其实两个答案都给了。

被埃塞克斯关在书里的句子不会消失,也不会从记忆很好的埃塞克斯的脑海里消失——毕竟世界是这样冷漠的唯物主义者。那是一句很落寞的一锤定音,盖棺定论。

“于是颠扑向前,逆水行舟,一次又一次,退回到过往。”




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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